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，大暑刚过，省城街头的法桐树被毒辣的太阳晒蔫了，一片片树叶卷了起来，无精打采地挂在枝头，空气像是一团火，仿佛掏出火柴，在空中轻轻一划，便能燃烧。

　　这个时候，城市的街头特别空旷，路边的音响店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马頔的民谣，声音格外响亮，路边压根见不到行人，零星几个环卫工人坐在树荫下，拿着帽子使劲扇风。

　　我走在滚烫的路面上，去赶一场约定好的采访，半路上，碰到了16年未见的老海。

　　他穿着暗红色的长袖工装，袖子上有一道道黑色的污渍，胸口已经汗湿了一大摊，衣服紧贴在身上，清晰地印出他骨瘦嶙峋的身体。

　　老海留着短发，皮肤黝黑，脸庞消瘦，额头上还有淡淡的皱纹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老。我认出老海是因为他额头上那一大块褐色的三角形胎记。

　　老海像是被吓住了，他停住脚步，扭过头来，上下打量着我，半天，从嘴里吐出几个字：“国，真是你呀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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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跟老海是发小，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村，在同一所学校读书，从小就在一起玩耍，村子边有个湖，叫武昌湖，古称雷池，成语“不敢越雷池一步”即源于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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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每年暑假，只要不下雨，老海每天清晨都会邀我去钓鱼摸虾，傍晚时，我们又会背着家长，相约去湖里比赛游泳，那时，我们最爱的就是从陡坡上跳水、扎猛子，每次都要玩到天色黑透才肯回家。

　　老海很小时父母就外出打工，一年中，能见到父母的时间大概也就春节那几天。他从小就特别顽皮，村子里调皮捣蛋的事情基本上都与老海有关。谁家老母鸡刚下的蛋不见了，这样的事准是老海干的。有的大人怕自家小孩跟着老海学坏，就告诫孩子：离老海远些。

　　老海的成绩是班上的最后几名，老海爸怒其不争，却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，苦口婆心教训了老海一番，然后把他送进县城一所高中。

　　老海爸坚信，农村娃要跳出农门只有高考一条路。不过，老海并没有听进父亲的教训，依旧我行我素。

　　进入高中后，我跟老海一样，都觉得故乡的生活越发单调与贫瘠，“逃离”故乡，是我们一致的渴求。

　　我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，虽然我渴望逃离故乡，但是我能想到的路是靠读书，所以一口回绝了老海。

　　那是2005年5月，离高考不到一个月。18岁的老海从家中出走了，一同消失的还有老海妈藏在床底的8000元钱。

　　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老海一直杳无音信，村庄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，没有人再提起老海，像是他从来没出现过。

　　之后的日子，我如愿考上了大学，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一份工作，最终留在了城市里。

　　我完成了老海最初的梦想。这些年，我的耳畔时常回响起老海的那句话：离开家乡，去大城市闯！

　　我想象过无数次跟老海重逢的场面，但从没有想过在人来人往的城市街头偶遇。人生，总是有些事情说不清缘由。

　　再见老海时，我有太多的话想跟他说，可是千万句话冲到嗓子眼又一下子噎住了。我跟老海只是简单地寒暄，他告诉我，他现在是一名空调维修工，虽然很苦很累，但是收入还可以。

　　老海急着去给一个客户家修空调，我也急着赶去采访，寒暄几句后，我们就分别了，不过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，约好晚上一起吃饭。

　　那天下午，我匆匆地做完工作就去找饭店，我选择了一家大排档，因为这里可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。

　　国：不好意思，刚刚收工回来，下午一个客户家的空调出了问题，修到很晚才好，忘了给你回信，我们以后再聚好吗？还有请你暂时不要告诉我家人见过我，可以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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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其实，我跟老海一样，都曾拼命地逃离偏僻的故土。殊不知，故乡也是一座围城，生活在里面的人拼命地想逃离；逃离的人又想重新回到她的怀抱，却怎么也回不去了。

　　后来，我常常拨打老海的电话，但没有打通过，再后来，他的电话停机了。在这些日子里，我仍旧在城市穿梭，终日忙碌着，但再也没有碰到过老海，也很少再去想他。

　　前不久，我回了一趟故乡，来到了武昌湖边，这个古老而平静的湖泊，仿佛是由乡亲们劳作的汗水汇成，同时，又滋养着湖畔的每一条生命。

　　落日的余晖下，我分明看到：在高高的陡坡上，两个赤膊的少年，朝湖水一跃，顿时，水花四溅，一溜烟游得不见了踪影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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